昔日艾滋儿童的新生爱了,婚了,生了

图中是河南不幸感染艾滋病的一对母子,他们只能躲在社会角落。(郭现中/图)

比起同龄人,他们似乎对婚姻更加地急迫。这可能是为了相互照顾,也可能是为了在两个人身体还好的时候,尽早生育后代。“一半真的很想结婚,一半属于完成父母的任务吧。”陈晓说,自己属于前者。年2月末的一天,21岁的年轻人孙明有了自己的孩子。他嘴上笑,心里也笑,第一眼看见女儿,他就自信,他的孩子比所有孩子都健康。但看着护士扎了一下孩子的脚跟,取了几滴足跟血拿去化验,心里又提了一下,阴影浮上心头。陈晓是孙明最好的朋友。孙明说,看着自己成家,陈晓心热。看起来是这样,在女儿出生11天后,孙明就去参加了陈晓的婚礼,后者刚满20岁。同一个县城,何新安排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的父母见了面,正式定亲。饭桌上,他笑着和女朋友一家说,放心放心,定了亲,我也跑不了啦。

年的冬春之际,对几个年轻人都有着不凡的意义。恋爱、婚姻又或者血脉延续,当然普通得不值一提,但在十余年前,没有多少人会想到他们能活到今天。

1意外活到今天上世纪末本世纪初,那场以“血祸”命名的艾滋病感染潮中,孙明、陈晓、何新都是受害者,他们曾有着一个一致的名字——艾滋病感染儿童。在河南上蔡县,他们的家乡,10年前的大普查后,据智行基金会统计,像他们一样的“艾滋儿童”有近人,超过全国总数的二十分之一。当年,医生说,这些孩子大多难以活过10岁。在死亡的阴影下,他们的生命一度摇摇欲坠。10年的光阴转瞬即逝,幸存者们却长大了。十余年前,奄奄一息的艾滋病人躺在床上,衰朽和死亡像烟尘一样弥漫,大人脚边,那些同样感染了的婴儿、幼童,他们消瘦、阴郁,身上起着脓疮,也到了发病的边缘。孙明的记忆里有一张病床。那是村里的卫生室。里面躺满了输液的艾滋病人。他和母亲各占一张床。在那个以卖血致富的年代,他的母亲毫无意外成为其中的一员,重复使用的针头、消毒不彻底的采血,让她毫无意外地成了感染者。通过母婴传播,孙明也感染了病毒。何新也是这样,父母早年的卖血经历,让他们一家五口,在一夜间被“一网打尽”。陈晓可能更倒霉些,他的父母都是健康人,小时候生了病,去乡里的卫生院打针。因为卖血热,当时正是血多得用不完的时候,医生说输点血可以增强免疫力。陈晓出生时,他的父亲已经五十多岁,老年得子的欣喜让他加倍宠爱自己的孩子,陈晓就这样感染了病毒。这是一段差点摧毁村庄的历史。河南全省,38个有艾滋病人人以上的村子,上蔡占了22个,这里同样是河南最落后的地区。8岁的孙明躺在医务室,没几天,就有一个人被抬出去,拱起村后荒地上的“金字塔”。然后是他的妈妈,他说母亲死的那年,村里面一共埋掉了32个艾滋病人。当时,中国还没有专门针对儿童的抗病毒药物。由于比成人的抵抗力更弱,又没有针对性的治疗,他们中的大多数被认为无法过完童年。发病一年后,何新的免疫力指标CD4细胞含量,就从正常人的每微升个,锐减到11个,这意味着他进入了发病晚期。转折来自年,美国克林顿基金会向中国捐赠了两百人份的儿童抗病毒药物,上蔡获得了其中的86份。何新和孙明成了第一批获得药物的孩子,陈晓则在之后加入了他们。与另外两个人不同,这次转折还成就了何新人生中最梦幻的经历。年9月8日,作为艾滋感染儿童的代表,他和另外七个孩子来到郑州,见到了前来访问的美国前总统克林顿。作为8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,他的侧脸出现在《新闻联播》上。十年来,每天定时定量服药,艾滋病毒被一直控制在潜伏期,虽然不知道何时会给他们迎面一击,但至少现在,有惊无险。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,村庄里,灾难的气味寡淡了下来。防治艾滋病的标语被化肥广告取代,电线杆上也不再是血红的大字“出租灵车水晶棺”,取而代之的,是每根电线杆上一个“囍”字。那是迎亲的队伍经过的路线,表明一场热闹的婚礼在不久前刚刚举行。

那些本来以为没多少机会发生的,少年人的爱情、青年人的婚姻、养儿育女,却像一路上的“囍”字一样,一个接一个在他们意外延长的生命线上涌了出来,充满烟火气。

年,河南上蔡县文楼村一名30多岁的男子去世时留下3个孩子。(卢广/图)

2爱情,“?”服用抗病毒药物四年后,孙明遇见了他的第一个女朋友,同样是感染者。相识的时候,他读初一,女生读初三,他们是同乡。但两个人在一起,却是数年之后。结识之后没多久,孙明的病情出现反复,艾滋感染的并发症让他出现了严重的抽风,脖子扭到一边怎么也转不过来,虽然滑稽但却痛苦万分。他离开了学校,病情却绵延了数年之久,一度出现了脑萎缩,被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。“不知道怎么又好了。”如今,孙明笑得挺无所谓。等病毒重新安静下来,脖子也正常了,孙明决定搏一搏,试试另一种好运,他把头发染成金黄,刘海遮住眼角,有杀马特的豪气,他找到了女孩。“我们同村几个人和她一起在工厂打工,她们都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了。”说到这里,孙明的眼里依然有狡黠的闪光。但更多的人没有这样的坦途。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,让少年何新感受到爱情的女孩,是一个非感染者。“那时是初三,我们是同班同学。”在药物将病毒控制之后,如何新一般的“艾滋儿童”大多回到了学校。像一滴水融进河流,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,就是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感染者身份。在远离村庄的中学,何新度过了三年住读生活。上过《新闻联播》的光环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,他每天偷偷地服药,小心翼翼又得心应手,若是被撞个正着,他就说这是胃药,自己得的是胃病。这一份早熟的小心,与其说是源于恐惧,不如说是一种生存策略。“我想和健康人一样,一样地生活。”可能在郑州之行后,何新就立下了这样的愿望。他几乎成功了。他有了健康人的朋友圈,他的笑容和善,和谁都玩得来。初一到初三,无波无澜,但临到最后,却像许多蹩脚的校园故事一样,他发现自己喜欢的女孩,碰巧,好像也不讨厌他。“她学习很好,在全年级也能排上十几名吧。老师安排她坐在第一排,下课了她就来教室后面找我聊天。”这样的情节虽然俗套,少年何新却无法像俗套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游刃有余。他只是不知所措起来。后来,毕业之前,女孩发给他一条短信,在历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对异性朋友谈起恋爱的八卦事件后,女孩忍不住发给他一个“?”号。“我根本不敢想。”被幸福的闪电击中后,何新说当时自己思考得清清楚楚,“她不知道我有这病”。于是,少年何新严肃地拒绝了女孩,告诉她,自己以学习为重,不想耽误学习。这当然是一个傻气的借口,因为他的学习实在是不好。然后便是许多年过去了,女孩结婚,邀请他去参加婚礼,何新没去。这是这些艾滋儿童的尴尬之处。在人生的一开头,他们便被这个社会最恐惧又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疾病缠住了,阴影之下,他们没有选择,又或者他们的选择只能无疾而终。爱情,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块儿。孙明的恋情同样惨淡收场。和女朋友在一起两年,他想他们能结婚。女孩不愿意,她说自己还年轻,不想这么早结婚。孙明不这么想,他毅然分手了。

“我谈恋爱就是奔着结婚去的。”21岁的孙明这么说的时候,显得有点气势汹汹,少年老成。他的语气果决,理直气壮,声音却又低了下去,“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的。结婚了,我发了病,她会照顾我,她发病了,我也会照顾她。”

很多时候,人们对艾滋病的关心还停留在字面上,而艾滋病感染者们自己的需求其实并不比正常人少。(CFP/图)

3“找个感染者,互相不嫌弃”“我们是一个慈善机构,没想到婚姻介绍也成了我们的服务范围。”十四年后,杜聪说,这是之前没想到的事情。年,杜聪第一次到上蔡,看到了太多的生死。他辞去原来的工作,创办智行基金会(以下简称智行),全心投入救助。克林顿基金会捐赠的儿童抗病毒药物,就是杜聪最成功的游说成果之一。原本,智行的工作重点是医疗救助和助学,为受艾滋病影响的儿童提供学费补助和生活补贴。但十年后,家长们却找来了,希望帮忙解决孩子的终身大事。这远比想象中复杂。一个感染了艾滋病毒的男孩,长大后娶了一个非感染的健康人为妻,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。他从没告诉妻子自己的感染者身份。他不敢说,越拖越不敢。每一年,他都带妻子去体检,然后让防疫站的熟人偷偷给她验血。另一个感染的女孩,成天宅在家里网聊,最后离家出走和网友见面,她告诉男孩自己有艾滋病,对方依然向她求了婚。也有家庭凑了几万元,为孩子买下“柬埔寨新娘”。这往往沦为互相欺骗。他们没有告诉女人未来丈夫的病情,柬埔寨新娘也在收足钱财的一年后逃之夭夭。那些条件不好的感染儿童,长大后,则彻底无人问津。在当地,一个感染艾滋病毒的男孩,18岁了,他的父亲因为艾滋病去世,母亲脑瘫,他还有一个读小学的弟弟。男孩问智行的工作人员,“我这样能够结婚吗?”人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。孙明的父亲是众多求助家长中的一位。他曾以为他的儿子活不了多久,如今,他有着幸福的烦恼,“儿子这么大了,娶不到媳妇,自己也丢人。”当年,妻子死后,他娶了一个同样因艾滋病而丧偶的感染者为妻,而他自己,却并非感染者。这都是为了儿子,他想,她也是艾滋病,才不会歧视小孩。这构成了孙明的父亲寻找儿媳的条件之一,“也要找一个感染者,那样互相不嫌弃”。同样拜托智行帮忙的还有陈晓的母亲。陈晓的婚事已经黄了两次。第一次,陈晓将自己感染者的身份告诉了女朋友和她的家人,婚事便在女方父母的强烈反对中成为泡影。第二次,陈晓找到一个同为感染者的女孩,连吹拉弹唱的婚庆队伍都定好了,女方家人却将彩礼钱提到十万元,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。“艾滋儿童长大了想找对象,是挺难的。”和非感染者在一起的机率微乎其微,而在感染者的群体内,人数有限,男多女少,也不容易。杜聪说,智行现在有意识地举办一些联谊活动,原本一年最大的活动日是“六一”儿童节,现在则挪到了春节期间,那时,正是青年人纷纷回乡的时候。智行上蔡办公室为孙明牵线了未来的妻子,一位安徽姑娘。女孩也是母婴传播造成的感染,完全符合孙父的要求。在第一次见面两个月后,两个人就定了亲。这是通过智行介绍而成的第二十六对。年轻人自己也在努力,他们有一个QQ群,里面都是未婚的男女感染者,孙明现在的妻子、当时的女朋友将群名取为“异性相吸”。QQ群建立一年后,里面的女生全都结了婚。比起同龄人,他们似乎对婚姻更加的急迫。这可能是为了相互照顾,也可能是为了在两个人身体还好的时候,尽早生育后代。“一半真的很想结婚,一半属于完成父母的任务吧。”陈晓说,自己属于前者。参与帮忙的,还有县防疫站的医生,十年来,他们每个月负责给这些艾滋儿童发一次药,每三个月做一次定期体检。每个医生手中都有各自负责的孩子,医生们也不介意当一当红娘。

陈晓的新婚妻子,便是防疫站的医生介绍的。女孩也是感染者,来自不同的乡。两个人第一次见面,就是在县防疫站,而他们的第一次约会,则是一起来体检。

(图:艾滋病是一道束缚,但这并不妨碍感染者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。)

4“他们没有认命”“我本来不打算结婚的。”初中毕业后,何新在技校学了两年汽车修理,然后北上郑州。一开始,他跟着自己的堂哥做生意,两年后,他便单干,将父母为自己存的结婚钱,都投到轮胎生意里。15万,在上蔡乡下,这意味着一栋独栋的婚房。但生意却没有想象中好,做了一年多,还赔了好几万。晚上,他开始无法安眠。一想到父母是如何存下这笔钱的——艾滋感染者不能做重活,他的父母,却天天在砖厂搬砖——他就觉得愧疚。所谓恋爱、结婚,在他看来就只是给家里增添新的负担。但父母却不这么想,老是旁敲侧击,“谁谁谁又结婚了”。何新终于磨不过,答应和介绍的对象见一面。女孩也是感染者,但她和陈晓一样,是输血感染的。第一次见面,何新才知道,女孩非常忌讳被提到“病”“艾滋病”这样的字眼,说了她就要生气伤心。后来他明白了,因为她是意外染上病的,整个家族也就她一个,她的不甘和愤怒,都变成了自卑。“只要努力,我们可以比健康人过得更好。”何新这么说,这也是他真的相信的东西。三个月后,他们就走到了一起。对孙明的父亲来说,证明自己的孩子不比健康人差的方式,是一场热闹的婚礼。他摆了二十多桌酒席,请了所有的邻里亲朋,差点把自己的儿子喝醉了。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。他的儿子,是村里面所有艾滋儿童中,第一个结婚的。其他感染者羡慕地对他说,没想到没想到,你儿子竟然结婚了。一年后,这种快乐迎来了新的高峰——当邻居们使劲地夸他的孙女又白又胖时。“生下小孩,可能最高兴的是小孩的祖辈,他们本来以为自己会断子绝孙。”杜聪说。通过目前的母婴阻断技术,感染艾滋病的孕妇,将病毒传染给婴儿的几率,只有1%-2%。按照检测的程序,孩子出生后,进行两次最重要的艾滋病抗体检测,分别是刚出生时采集足跟血,以及一岁半时的第二次检测,结果是阴性,就代表她不会被这种可怕的疾病羁绊一生。孙明的父亲已经想好了,若是检测出来没有病,他就让他们再给他生个孙子。有了女儿后,孙明的压力大了很多,一罐奶粉两百多,他要挣奶粉钱。他是挖掘机司机,现在每天跑三个工地。他不再轻易地说“过一天算一天”,他遵守了结婚前的承诺,开始注意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健康。他不再经常去陈晓的烧烤摊了,下了班,他就回家。陈晓在烧烤摊打工,每天要串上无数串的羊肉串、鱿鱼和菌子。结婚一个月后,他开始计划以后开一个自己的烧烤店。何新的生意还在亏损,现在,他的计划里多了一个人,他不得不考虑开源节流。他自学了烤鱿鱼,在电动车上焊了烤架,决定以后每天晚上去城中村赚点家用。童年时的那次经历,让他喜欢上了省城,他想在这里留下来。但遗憾的是,他已记不清,那座他在里面见到克林顿的酒店,到底叫什么名字。没人知道这些“艾滋儿童”的生命还能延长多久,已经延长了十年,可能还会延长十年、二十年,或者更久,当然也可能戛然而止。他们试图像健康人一样生活,但相比他们的心愿,他们的时间,却确乎显得急迫。杜聪说,重要的是,“他们没有认命,没有放弃自己。”年3月31日,女儿生下一个月后,孙明收到了河南省新生儿疾病检查中心的短信:“您的孩子检查均为正常。”

这是第一次检测,孙明开始等待一年半后的第二次。

(孙明、陈晓、何新皆为化名。)

相关内容

点击阅读原文,查看《解密全球首例艾滋病治愈病例》。

文章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。如希望转载,请联系:copyrightnz

infzm.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偏方治疗白癜风
白癜风初期好治疗吗

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goodkuaiji.net/azbby/6495.html
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下一篇文章:
  • 公司简介 广告合作 发布优势 服务条款 隐私保护 网站地图 版权声明